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勸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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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九章

徐意這一覺睡得很沈, 她渾然不知在她睡覺的途中,他們父子言語間產生過的那些腥風血雨。等她被陸承叫醒時,馬車已駛到蔣國公府的門前。

徐意一臉睡眼惺忪的表情, 她揉著眼睛問:“到了?”

許是因為剛剛睡醒,她滾圓的杏眼中透露出一股迷離之色,翹睫上沾著微微的瑩光。她臉色白膩,兩頰融融的, 這副模樣稚樸而不失天真。

陸紈與陸承兩雙眼都黏在了她的面孔上, 誰也不說話, 他們就這樣定定瞧了她一會兒。

待徐意將睫毛上的水珠擦幹凈後,陸承才如夢初醒地“嗯”了下, 雖然心裏依舊憋著不平和脾氣,但面對徐意的時候, 他的語氣還是盡量和順的, 他說:“阿意還想睡麽?”

哪有到了家門口還睡在馬車裏的道理, 徐意打著哈欠道:“不啦,既然到了,那我要回家啦。”

言罷,徐意準備掀開車簾。

“阿意。”是陸紈在叫她。

徐意又扭頭看過去。

陸紈已坐回到徐意的對面, 他目不交睫地望著她, 睫羽顫動了一下,仿佛有些不舍她從自己的視線裏這麽離開。

他遲遲不講話,徐意不由又打了個哈欠。

陸紈的面容清俊, 他的薄唇一張一翕, 他道:“這陣子, 內閣裏有些忙,加之國公府我本也不方便來。”

“阿意養傷的日子, 我大抵無法來看你。”陸紈望著她,輕聲地說。

聞得此言,徐意的表情沒有浮現太大的波動,她平和一笑,點著頭道:“沒關系,你忙你的就成。”

“沛霖也要註意身體,好好休息呀。”徐意關切地囑咐道。

當著兒子的面,陸紈向前俯身,他離她更進了一步,他的嘴唇貼在她的臉側說:“阿意。”

與他冷寂的性子截然不同,陸紈吐出她名字的聲音是火熱的。徐意感到有些癢,好像面上細小的絨毛都被他噴出的氣息吹得浮動起來,徐意不禁有點兒臉熱。

陸紈沈穩的嗓音從她耳側傳來,他伸手,輕輕地捏著她的耳垂:“阿意回去之後專心養傷,一定要早日康覆。”

就這樣?

所以,他忽然湊過來,只是為了捏我的耳朵,再和我說這句話?

徐意些許不解,但她還是仰起臉,與陸紈淺淡的雙眸對視一下,然後她乖巧點著頭,說:“好。”

徐意並不知道,坐在另一側的陸承看不見陸紈和她之間的具體動作,從他的角度看,就像是父親親了阿意一下,然後又捏了捏阿意耳朵,而阿意不僅沒有推拒,且還承受了一切。

陸承抿緊唇,他心裏抓心抓肝般,惱怒在瘋狂攀升,他把徐意扯回到自己身邊,單手蹭了蹭她的臉頰,像是在用力擦掉什麽礙眼的東西。

他冷聲說:“馬車停了好久,咱們要下車了阿意。”

徐意摸了摸被他蹭過的地方,不甚了了地斂著眉。

陸承頭也不回地道:“我還有話跟老師說,要在國公府多待會兒,爹不必等我,您先回府。”

陸紈淡淡“嗯”了聲,陸承刻意地與徐意十指交握,交握以後又刻意地在父親面前晃了晃,他道:“走吧,我送你回家。”

陸紈面無表情地盯著兒子裹著手套的那幾根手指,他掀起窗簾,見二人手牽著手走進了國公府裏,他的眉頭微擰,目光顯得很是清涼。

-

蔣國公府的花廳裏,除徐元壽去了國子監上課外,徐彥、徐靖還有盛氏正分成左右坐著。

盛氏剛從魏國公府回來,魏國公夫人答應了她會馬上進宮面見貴妃,可沒見到女兒,盛氏還是無法完全放下心,三人正在商榷之後該怎麽辦。

還沒討論一會兒,就見到他們掛心了一夜的人和陸安庭一道從府門口進來。

徐靖的眼力最好,他最先看到兩人,他趕緊起身,驚喜地喚道:“珠珠!”

徐彥和盛氏接連擡首,進了府後,徐意和陸承交握著的雙手便分開了,徐彥看女兒的模樣好像特別憔悴,他沈聲問:“這是怎麽了?”

徐意其實不願讓蔣國公夫婦擔心,這也是她願意答應陸承,由他給自己上藥的原因之一。

如今見到父親關懷備至的眼神,徐意只是搖著頭說:“沒事兒,爹。”

孩子一看就是在宮裏吃了虧,徐彥的面色緊繃,從胸臆中升騰出一股沸騰的怒氣。

盛氏快步走上前,見女兒一副被教訓過的模樣,盛氏差點哭了,她摟著徐意,淒切地喚道:“受苦了,我的珠珠。”

盛氏的手正好放在徐意肩膀受傷的位置上,徐意任她摟著,怕她擔心,硬是咬緊牙關,沒叫疼。

陸承親自幫她上的藥,自然知道她的傷口在哪兒。瞥見阿意的表情,他心中惱怒減消,迅速轉為了心疼,他主動插話道:“師母,阿意身上有傷,您……您別太用力。”

盛氏連忙松開,她將女兒的全身上下都細致打量了一遍,盛氏口吻關切地道:“走,珠珠,跟娘進房裏,讓娘仔細瞧瞧。”

她同時不忘吩咐下人去請大夫過府。

她們母女走後,徐彥望著眼前的得意門生,這才想起來問:“安庭,珠珠是被你救的?”

陸承不願攬父親的功在自己身上,因而平靜地回答說:“是我爹。”

聽到他說這樣的話,徐彥的神情沒有太大變化,徐靖則迅猛地擡頭,他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,緊緊地盯著陸承。

對於徐彥而言,陸紈救女兒和陸承救的實際是一碼事兒。徐彥認為陸紈也是看在陸承的面子上才會好心相救。

不然他堂堂內閣次輔,和珠珠素無瓜葛的兩個人,怎可能突然出手相幫。

徐彥點著頭,他神色鄭重地道:“承令尊的情,明日見到令尊,我一定當面對他道謝。”

徐靖忙道:“不用了吧爹!”

徐靖是個穩重成熟的人,很少有如此激動的時候。徐彥擰著眉,陸承也微微擡眼。

徐靖忙找補道:“陸閣老是安庭的父親,孩兒覺得您這樣顯得太見外,反而唐突了陸閣老的一片好意。”

“是不是,安庭?”

事實上,徐靖是怕父親發現陸家父子和妹妹的關系。徐彥雖然愛女,但是性子還是循規蹈矩,十分傳統的,他擔心爹知道以後,會把妹妹的頭給擰掉!

接收到徐靖投來的眼色,陸承遂跟著道:“青誠說得不錯,老師不必太客氣,我已替阿意謝過我爹,我爹沒有放在心上,您也無需過於掛懷。”

徐彥望著面前的倆孩子,直覺他們有什麽事兒瞞了自個,他沒說話,只是瞇了瞇眼。

-

盛氏帶徐意回屋子裏後,她第一時間先把女兒全身上下檢查了遍。見到徐意的傷勢,盛氏的眼淚再也忍不住,她帶著哭音道:“如何會傷成這樣!”

“疼嗎?”盛氏目光顫抖,她甚至不敢觸碰到女兒,只溫和地在她手背和手肘上頭來回吹了吹。

瞧見母親這般,徐意的心裏也不好受,她哽咽地點了下頭,隨即又搖頭道:“現在不疼了。”

女兒越懂事,盛氏的淚意反而愈加洶湧,她說:“咱們是哪裏得罪了太後,憑甚麽這樣子欺負我的珠珠!”

盛氏的眼圈通紅,她又氣又恨。氣的是女兒好生入趟宮卻平白無故吃了恁大的虧,恨在偏生那人是她奈何不得的太後娘娘,盛氏的眼淚一行行往下落。

雖然自己很恨那個高高在上的毒婦,但是徐意不想他們夫婦真因為自己記恨上皇室與太後。畢竟父親徐彥還要在皇帝手下混飯吃,母親也是常常會進宮的命婦。

徐意遂道:“您別氣,別急。那兩個打我的嬤嬤已經被皇上處置了,聽皇上的意思,太後以後不會再磋磨到我頭上。”

“人都給打成這樣,再做處置又有什麽用!”因是在自家府中,盛氏的言語難免沖了些,她抹著眼淚道,“是皇上救你出的慈寧宮麽?”

徐意說“嗯”。

盛氏的神情略顯嚴肅,她遲疑道:“皇上……怎會那麽巧地趕到?”

要知道,那會兒魏國公夫人還未進宮呢,是誰請了皇帝救珠珠?

這個問題,徐意心中有答案,卻不能回答,她垂首說:“女兒也不知具體內情。”

盛氏的心中掛了個疑問,可她沒再繼續追問,只道:“我見你的傷已經敷了藥,是誰幫忙敷的?”

呃……

徐意依舊垂頭回答說:“宮裏的宮女。”

這是她和九郎商量後做的決定,以免蔣國公夫婦以為女兒被占了便宜,對他產生誤會。

盛氏的情緒這才緩和一些,她點頭說:“是上好的藥酒,還另加了一層金瘡藥粉,敷得倒很仔細。”

“尚算他們有良心。”

“只是這幾天,珠珠要受苦了,”盛氏泣道,“你的傷口定不能沾水,這麽熱的天,還得防著發炎潰爛,得多放些冰塊在你房裏。”

盛氏邊說,邊叫了下人去安排。

剛剛安排完,卻聽見徐彥在外頭敲門道:“大夫來了。”

因為這件事情的特殊性,禦醫肯定不能請,免得風聲傳到皇帝和太後耳朵裏,又無端生出一場風波。徐彥知道女兒受的是外傷,怕大夫要脫衣裳查看,想著男女有別,所以他思索後,最終派人去了清風堂,而來的恰好是柳昀。

柳昀這幾年為許多貴人看過病,如今也算見多識廣,她一眼辨認出徐意傷口上敷的藥乃是宮廷禦用的金瘡藥粉。

惻隱之心人皆有之。

柳昀一邊奇怪這小姑娘究竟是犯了誰的忌諱被打成這樣,一邊心裏卻先行建立起一個隱秘的猜想。

為徐意仔細檢查過後,柳昀對徐彥還有盛氏道:“徐姑娘傷得不算輕,但好在都是皮外傷,骨頭沒有任何意外。這傷口包紮得也很仔細,註意不要碰水,謹防化膿。”

“只要傷勢不惡化,安心靜養一段時間即可。”

“我再為徐姑娘開些消腫祛疤的藥膏。”柳昀說。

盛氏連忙道:“好,勞煩柳大夫。”

柳昀點頭,道了句“夫人客氣”。

她向徐彥還有盛氏回話的時候,陸承也在跟前站著聽。在徐彥等沒註意到的時候,他們兩人交換了一個十分隱晦而又意味深長的眼神。

柳昀眉心微皺,她的視線中暗含審視,陸承的目光則沈重且堅定。

柳昀覆又往紗帳中的徐意望了眼,她若有所思。

知道徐意在宮裏的這一宿都沒休息好,為了不打擾她,柳昀為她看診完後,她屋子中的所有閑雜人全都退了出來。

徐彥邊走邊道:“我左思右想,始終不明白我們哪裏得罪過太後。”

“何至於此!”徐彥神色沈重地搖頭。

盛氏同樣赤紅著眼,她擰緊手中帕子說:“是啊,太後若真對咱們有怨,針對咱們也就罷了,何必這樣對珠珠。”

“簡直……簡直枉為國母。”盛氏小聲囁嚅了句。

徐彥聽到她這句呢喃,也沈重地嘆了口氣。

夫妻二人都以為是自己或者是對方在無意中得罪了孫太後,這才殃及池魚,害珠珠遭殃,兩人都在回想反思。

陸承安靜地跟在他們身後,沒有說話,他只是沈默地踢著腳邊的小石子。

徐靖想說卻不敢說,他咬著兩腮的下顎骨,好保持頭腦的清醒冷靜。

出了徐意的院子,徐彥與盛氏回了屋子裏商量事情。

徐靖則送陸承出府。

“安庭,”徐靖吸一口氣道,“咱們聊聊?”

陸承瞥了眼他,頷首說:“好。”

他們去了廣聚軒。

眼下不到正午,還沒到用膳的時辰,廣聚軒裏沒有多少人,兩人挑了一間最為僻靜的廂房。

小廝扈從們都被安排在了廂房外。

徐靖正親自沏著茶,他在借由沏茶的動作偽裝鎮定。

徐靖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陸承的神色,一邊將茶盞送到陸承面前。

比起徐靖的謹慎,陸承倒是顯得十分從容自若——他很了解徐靖,從徐靖叫住他說要跟他聊聊的時候,陸承就猜到了他要與自己聊什麽。

左不過是關於阿意。

陸承呷一口茶,他嚼了片茶葉子在嘴巴裏,耐心地等待徐靖開口。

片刻,徐靖回首看一眼,確認了廂房內除了他們倆以外,沒有第三個人存在後,他才緩慢出聲道:“你、令尊還有珠珠,如今到底是什麽樣的情況?”

陸承波瀾不驚地說:“就是青誠你看到的這般。”

徐靖瞬間抽了口涼氣在心裏,他像石化了般地問:“你——你與令尊也都知道彼此的存在麽?”

陸家父子位高權重,在徐靖的認知裏,他們中的任何一人都不是好相與的。珠珠卻將他們二人“玩弄”於股掌之間,站在哥哥的角度,他怕妹妹被他們罵水性楊花,站在男人的角度,他又難免覺得妹妹此舉的確過分了些。

至少如果是他,他不能忍受有個女子這樣周旋在自己和另一個男人之間,且另一個男人還是自己父親的前提下。

所以徐靖今日抱著探探陸承深淺的意思。

陸承面不改色地說:“知道。”

徐靖盯著他問:“你……你們都是個什麽想法?”

“等。”陸承的口吻充滿朝氣,他道,“我等著阿意有一天親口跟我說,要嫁給我。我爹也一樣。”

徐靖掐了掐自己眉心,他遲疑地問道:“你們不嫌棄珠珠麽?”

陸承奇怪地看著他:“嫌棄她什麽?”

徐靖的呼吸微頓,他欲說還休。

陸承的目光清澈,他眼也不眨地說:“我們喜歡她尚來不及。難道我要因為我爹喜歡她就對她避而遠之麽?”

“我不會做那樣的傻事,永遠不會。”從前的陸九郎對阿意都不會,何況是現在的陸安庭對徐意。

他這一番赤誠的話讓徐靖頓時不好意思起來,他不僅自己不好意思,同時也替妹妹感到難為情。

少頃,徐靖嘆道:“你們不會,但我爹娘怎麽想,你也不介意嗎?”

陸承眸光微閃,他這次沒有說話。

徐靖說:“眼下陸閣老這邊的事情被我瞞了下來,但是不可能瞞太久。”

“這次太後突然對珠珠發難,而救珠珠的人又是陸閣老,我爹不是傻子,他只是沒有往那方面去想,但他遲早會把一切事情串聯起來,到時候你們是打算隱瞞還是開誠布公?”徐靖的雙眼望著陸承,他咄咄逼人地問,“若是我爹知道珠珠與你二人都關系匪淺,你以為他還會讓珠珠嫁給你們其中任何一個?”

徐靖冷靜地分析道:“只怕你們父子屆時要一起被踢出局。”

陸承的呼吸倏然停頓下來。

他了解老師徐彥的性格,因此他也知道徐靖這話不是在危言聳聽。

這些日子,他沈浸在阿意死而覆生的喜悅裏,又徘徊在與父親相爭的激烈矛盾中,確實疏忽了這一層。

熱風從窗欞中灌進來,將陸承的大腦吹得腫腫漲漲,他揉起了太陽穴。

徐靖繼續道:“安庭,我不知珠珠究竟怎麽想,但站在我的角度看,她一直都是很喜歡你的。”

很喜歡……我……

是麽?

聽到徐靖講這樣的話,陸承心裏生起一絲暗暗的歡喜,他眸光眨了下,他問:“怎麽講?”

“你還記得珠珠第一回見到你的樣子麽?”徐靖問。

第一回,那真的是太久遠太久遠之前的事情了,陸承的腦海裏湧現一抹紅色的海棠花的身影。

徐靖說:“珠珠雖然也對令尊表達過讚賞之意,可她頭次見到你就抱住你的腰,當時那場面,委實讓我震驚了好久。”

哦……原是說的那次。

陸承沈聲道:“但她那時候不是腦子壞了?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誰,換成我爹出現,她沒準也會這樣。”

“怎麽不知道?”徐靖反問道,“不知道她能管你叫‘九哥哥’叫六年,不知道她能只纏著你一個?”

徐靖畢竟是要娶妻的人,對感情自有自己的一套理解,他說:“當人的頭腦處於越簡單狀態的時候,反而越容易暴露自己的真心。”

陸承目光微頓。

“我的妹妹我了解,”徐靖說,“她性子優柔,遷就這個還想顧慮那個,你要等她拿定主意,得等到猴年馬月去。”

“安庭,你不要太由著珠珠,”徐靖握著陸承的肩膀,對他鼓勁道,“你不妨大膽勇敢些。”

“否則再這麽拖下去,等我爹知道了,你們就等著吃不了兜著走罷!”徐靖最後放下一聲惡狠狠的威脅。

大膽、勇敢些?

陸承微擡起眼皮,他撚起桌上的茶葉碎末,放在手套中碾了碾,然後又輕輕吹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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